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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级生组】Arioso - Part 2 Die for die


前一章



 

小美人鱼没有失去声音。



今天没有起雾。


迷雾天之于吸血鬼便如朗日之于人类,足够强大的吸血鬼甚至自身便懂雾召之术,无论是狩猎或是被狩猎,这往往成为他们大肆活动的“出游日”,仅次于起雾的满月夜与满月夜。


所以重新描述一下,尽管今天没有起雾,但对吸血鬼而言仍然是个好日子,因为今晚是望月,但并非那么好的好日子,因为今晚海上大潮,足足从沙滩往海湾内淹至山林前的高丘。


辰砂摊开手掌,十字架项坠在她掌心,银色的浅光让它几乎看不出任何反复捅入过一只吸血鬼心脏的锈渍。


就快了。她在心里想。


一丝怪异之感旋即袭上心头,目光聚焦回来,戴雅在丘缘下方的海浪中,正一眨不眨盯着站在高处的她,虽然三个半月朝夕相对本该看够了这张脸,但没有,不仅没有,反而更加无法平静以待,再坦诚一点,不如说简直是——



——简直是快让辰砂做噩梦了。



在她一周前被这条自称手生一时失手的人鱼用巨浪冲到这个完全不知身处何地的无名海岬后,戴雅便持续着不止一处反常:珊瑚礁不坐,浅水不近,土不玩,鸟不逗,连唱歌都兴致缺缺,只在日出日落游来,隔得老远,不知何时便又安静潜走。


但这种种显而易见的怪状通通不是能令辰砂抓心挠肝的程度,而是——对方那仅仅从水面直出一个头在海里浮来浮去的诡异泳姿,不经意一眼便能突然瞧见一颗自由自在随波逐流的头,任谁都会心里一噔。


而此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浪头翻过,人鱼已经出现在她所站的这面丘岸,往更近处游来——今晚戴雅给人的感觉似有不同。吸血鬼夜视力下某种一闪而过的直感让她突然神经一凛。


您知道吗?对方抚住边沿,与平日一样的动作,但异样仍然出现在她身上,戴雅起来得尤为缓慢,仿佛被水下未知的力量拉住,她手肘慢慢用力向岸上一点一点撑起,先是喉颈,锁骨,肩胛,再是双乳,腰肋,腹胯,大片大片的水帘漱漱而落,沙子陷入趾隙的瞬间,那副身体终于得以孕育出它完整的影子,以一种破茧般的姿态从月白色的海水中亭亭降于这片土地,那是——



“与初识的人类在一起的第三个满月夜,心有所属的人鱼。”



——如真正的。



“都会为心爱之人献上一件礼物哦。”



——人类般的双腿。



Die for die

死须有死相



从方才到现在,辰砂都被一种无形之物锁住了咽喉。


今晚的月亮圆得像某种她再无食欲的食物——她记得幼年那场持续三载的饥荒,洪水与暴雨的霍乱,像极圣经所述的、来自上帝的审罚,身边的人争牛羊吃,争牛羊吃的草根吃,争鱼蛙吃,争鱼蛙吃的虾籽吃,争鸟禽吃,争鸟禽吃的虫和腐肉吃,直到最后,他们冲向街边无人照顾的小孩——不,是冲向人能果腹的一切,杀人分食,吃血啖肉,只要能够摆脱死亡,任何人都可以是一滩肉肴。



“辰……?”



她放任自己的视线在天上继续漫无目的地缓慢飘走——今晚的夜空也极为干净,没有尘雾,没有鱼鳞样状的云,不见飞鸟,也不见繁星,满捧满眼的圆月光能够毫无阻碍地洒照而下,仿佛今晚天地山海世间万物,都只能注视它,也只需要注视它。


它应该是今夜唯一的主角。


“…辰、砂…?”


是在叫谁吗?啊啊,想起来了——她似乎本是没有名字的,老师说她的发与眼,令他思及故国供奉的一件宝物,宝物通体鲜红但至灵至圣,稍触即碎却又神通无量,能辟邪安神,佑主不老不死。



老师称它作——







“辰砂。”





熟悉的声音有些蛮不讲理地再次进入她的大脑,与平日交谈和歌谣带来的那份安抚不同,它现在只会令辰砂心口猛缩。


垂于身侧的、有着死人温度的手指被轻轻合拢,戴雅在用双手将她的右手牵起来。发生了什么吗?对方的脸上似乎浮着淡淡的红晕——朗照的月光令对方每一处细微表情都如白纸黑字般清晰可读,更遑论此时此刻她们两人的距离实在是。


——过于亲近了。


戴雅以眼齐平她的眼,她避无可避,人鱼的眼睛并非传闻中的蔚蓝或者更深邃的某一色彩——是变化的虹,如那些坚称这绝非神迹的所谓科学人士们在仪器下造出的“神迹”,近在咫尺,触手可得,而明明映入了如此之多的颜色,却不会令人有芜杂和污秽不明感。


就像这之后,真正的、属于她自身的,独一无二的色彩是比纯白更通透且一尘不染的无色。



“请好好正视我。”



她再次开口,仍然轻柔却又足够坚定,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一层,却始终注视着这边。


“不然,我也会很难为情……”


——没有因为羞赧和辰砂漫长的失语而表露丝毫怯缩。


有月虹在她肌肤上静静穿行,夜色下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像站了一束实形的月光,不可思议的耀眼——那条鱼尾,那些拒人千里的锐鳞,那些异类的鳃鳍全部消影无踪,此时此刻,它们已经尽数化为了人类的肌肤。


辰砂理解那是何种直感了:今晚的戴雅比许多人还要像人,就如她自身所言,过分脆弱而柔软的万物灵长——人类的模样。


那是吸血鬼对出现在夜晚以及眼前之人自发诱食的本能,而在此之外,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



“你、你……”



辰砂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知何时早已脱离控制,语言能力荡然无存,在她终于受不了那颗已然停跳的心脏在里面像要重新鼓动起来一样使胸腔阵阵发颤时,她猛地闭紧双眼,几乎是濒临崩溃般——




“那你就好好穿上衣服啊——!!!”




——夺回唇舌的控制权大叫出声。



没错,雌性人鱼原本便拥有人类少女般的上身,而现在加上那双在月光下已经化作双腿的下身——对方,便是以这样一位普通人类女孩形象毫无顾忌地站在辰砂跟前。


——全裸。


没错,辰砂无法接受,脱去人鱼所有特征后,仍然罔顾着羞耻心的戴雅还要别人好·好·正·视·她。


没错,她、还、很、委、屈。


在短暂安全的黑暗里,这份被对面蹂躏了三个月属于正常人类的三观和尊严让她再也无法容忍对方继续肆无忌惮地嚣张下去。


“否则你就不要跟我说话!!!——等等你为什么还可以说话啊!!!海巫婆没拿走你的声音吗!!!”



——她必须彻底宣泄出来,放声地。



对方像是有所惊吓又像是无动于衷,因为她仍用双手如磐石一般坚定地抓着辰砂的右手,以近乎凝固的目光注视过来,无论后者是否双眼紧闭,是否情绪激动拼命后退像是想要立马撤出三百里跑进海里也无所谓。




“辰砂。”




无廉耻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辰砂早已下定决心。




绝对不说话。



绝对不睁眼。



无论发生什么。



绝对不屈服。













“您真的很迷信童话故事呢。”  

















“你这家伙有资格说我吗!!!”







*



神说,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



“说吧,到底想做什——你你你干嘛?!”



终于重整心绪的辰砂甫一回头便又受到了大份惊吓,她连忙把戴雅重新按进水里,期间直接将对方委屈巴巴「我想起来说话」的回答从耳边自动过滤掉。


如果让这条鱼起来说话,那今晚就没话可说。


而戴雅像是早知道辰砂的重重疑惑,在后者尚未正式盘问前便供认不讳,坦坦白白,据实以告,简而言之便是——



——她在脱鳞。



辰砂皱着眉看戴雅,“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她还没童真到轻信人鱼脱鳞就能「长」出腿来。


对方脸上掠过某种表情,别开脸一会儿后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转回视线,开口。



——却没有声音发出。



戴雅明显一怔,接着微笑渐渐淡去,反复数次后,惊慌彻底爬上她的脸。



“怎么了?”辰砂心里一紧,她下意识抓近戴雅发颤的肩膀,想看清情况,也顾不得对方有没有穿衣服了。





“——巫婆来拿走我声音啦。”





你…!明白自己被诓,辰砂震惊之余怒火顿燃,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用力从肩上丢开这幼稚家伙,对方便滋溜滑进了水里,在距岸两公尺开外的位置重新探出头——不过巫婆才不需要我的声音呢,那可是我的老师呀。戴雅的声音尽管轻柔,却总是清晰可闻,她把目光微微放低:真怀念,我最简单的人语和歌还都是老师一字一句启蒙我的。



去你的。辰砂根本不想再理会她。




“真那么想的话,就赶紧回——”




“他是人类喔,已经离开我身边很久了。”



依旧轻柔的呢喃,但足以让辰砂转身时如根深在地般脚步一顿。



“嗯……有多久了呢,我记得那个时候大海里还没有像现在这些总是怒气冲冲的大船呢。”



人鱼闭上眼。



并非伤感,也不悲苦,戴雅的脸上只有平静的追思,她如只是展示美好而令人自豪的宝物一般与第三者分享这偶然回归脑海的记忆,既坦然,又真诚。



——她在笑。



是会让旁观者的心情也不禁柔和起来的笑容。辰砂看着她,放下心来。



那现在呢?下一秒视线却兀然相对,戴雅以一种回视的姿态笑着问——




“您也想要离开了吗?”




——问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前,辰砂便已经脑袋一嗡,而随即那过于熟悉的不祥之兆更是令她全身彻底僵住了。




——虽然对方仅仅是冲她眨了一下眼。




“不用太在意不了解您的人的话——虽然想这么说但我不会阻止辰砂的,所以请您也不要偷偷摸摸啦,因为这附近奇奇怪怪的浓雾,我的朋友们都不敢过来玩了。”


人鱼才没那么小心眼儿。这么说着,游回岸边的戴雅把手臂放上平地,将脑袋枕低,辰砂听见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但是也别指望我开开心心给您送行哦?随即她抬起头,斩钉截铁,向还没从她前一番话中回过神来的辰砂如此宣告道。


“我啊,遇到了很难,很难的问题,辰砂那么聪明,来帮帮我吧。”戴雅慢慢动了起来,她又开始重新前进,从水中走向陆地,从陆地走向……她,她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无人可阻般地缩短,五公尺,三公尺,一公尺——


——最后是,零。


手指不仅仅是触碰到,大腿贴着髋骨,那截赤裸的腰脊塌落入怀时,连她也被水浸湿了,戴雅身上带着深海之中某种古老矿物的独特气味,辰砂的神经又开始剧痛,憎恶,发疯,求救,最后躯体脱力。


我能感受到,辰砂,那些野兽的血比我有用吗?比我更被您需要吗?戴雅伸出手指,摩挲她的唇肉,用指端探挤那条缝隙,辰砂稍一恍神,腥甜便从齿尖直漫嗡嗡作响的大脑。


“因为我不是人类吗?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不能让辰砂拒绝不了吗?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可以被任何人类替代吗?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永远也不会被分享你们人类的心情,是这样吗?”


人鱼充满哀情的话语也如大海飘来的歌谣,萦绕耳畔便会让人怜以回应,辰砂紧紧抿唇,却没办法阻止血腥味在齿关处越来越多,于是她放弃,用尽意志力退后。


我不是人类,一直…都不是!她还是没能完全克制。


太小声了,她知道,对方能听见吗,不知道,但她已经怎么都提不起更大的声音了,更无法抬起眼睛去正视,她现在光是站在对方面前。


——便羞愧难当。


人类?她的确需要人类,需要他们填满她的牙槽,被她拆吃入腹,是啊,她一诞生于这个世界,便是来吃人的怪物。


——而不同的,她发现了,怪物也是,不同的。


有怪物,比人类还要纯粹地喜欢人类。


有怪物,如此的不同。


有怪物,是那样——


“这不是你的问题……不要,为不是自己的问题否定自己。”


——那样恶心不堪的,令她几乎泫然欲泣地羡慕和嫉妒。




但戴雅突然笑了。




“那是我要对辰砂说的话。”



“我不会阻止您,是因为我相信辰砂。”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再一次,斩钉截铁,向还没从她这一番话中回过神来的辰砂如此宣告道。



“所以要去,去让那些没有道理的人,误解您的人听到。”



“您没有。”





*


今天戈恩斯忒起得比平日早了很多,他清理完门前冰泥混杂的石阶,拿出一支干玫瑰放在结霜的窗沿边,重新挂上木牌。


这是这个月第几场冻雨了?他拢好门,广藿香和木犀草香一齐从身后拥抱他——现在,戈恩斯忒总算可以坐在暖和的屋子里喝他最爱的玫瑰红茶了。


屋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雨,非常柔和的雨,想必过不了一会儿便会停止,一场只供早起主义者们享受的祝祷。


他突然将茶盏放下,拉开窗帘,天色仍不明朗,他在墙壁上又点了一根蜡烛。


今天会是个好日子啊——门外由远而近的声音令他心生喜欢,与其说是源于其本身的轻柔悦耳,更贴近它能带来一种听见便想卸下负担的轻快心情。


声与光融合在一起时,门开了。


一名象牙白色的女孩子,简单同色的衣着,没有复杂的发髻和饰品,第一眼就让戈恩斯忒感觉莫名的温暖。


他们在这一瞬间彼此对视,四十五度夹角,即使面对高出她许多满身肌肉如巨人一般的戈恩斯忒,对方也没有惊慌——要知道他也不是第一次吓到首次光临的新客人了。


嗨。她站在屋外屋内冷暖两种光之间向他大方一笑。


他抻直腿,彻底站起来,他真是失礼,现在轮到他向他的小客人行礼问好了。


少女迈进来一步、两步,她四处瞄了一圈,眼神犹犹豫豫,戈恩斯忒弯下腰轻声问能为她做什么。


“我想买酒,就是那种能用漂流瓶装起来的很香的、水?”说着她似乎越来越不确定,还比划了一下。


多少年了,戈恩斯忒第一次觉得自己耳朵不灵光了。


“抱歉,小姐,我这儿不卖酒。”


“这不是酒馆吗?”她看上去恐怕比他都惊讶。


“对不起,您应该是走错店了。”戈恩斯忒一脸为难地指出这个必然性后,对方终于从不可置信中恢复过来,她连忙道歉好几下,转身小跑到门前,扶住橡木门向外面的夜色里喊:


“糟糕啦辰砂,我走错店了!”


在女孩之后进来的人没理会她,径直来到柜台前告诉戈恩斯忒她们想要的东西——几件轻便的衣服——这就对了,至于客人之间的内部纠纷也不是他该好奇的事。


第二声。他突然想。


今天第二位陌生的新客人也没有对他的外貌体型流露异色,反倒是戈恩斯忒有被对方轻微吓到。


很久不见人有如此危险的眼睛了,像血一样的红色,仅仅在空气中稍触即分的一眼就令他凉意顿生,像被蛇盯上的蛙——不过这或许过分夸张,毕竟对方同样只是位少女而已,尽管那条长斗篷遮住了她全身,还在刻意屏轻声音说话,模糊自己的性别。


——只是那一瞬间变成某种猎物的不适感确实使他的头背持续性发着凉。


是以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彼此都极力回避着与彼此交谈,包括目光。


“真是的,故事主人公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来到第一个新城镇后难道不该在酒馆触发与女主角的美好偶遇吗……啊,这件裙子……摸起来居然比贝克顿的肉还要滑!”


“贝……克顿?”


“一只连您也能躺进去玩的大扇贝噢。”


“哈哈哈,原来如此,荣幸之至……”


——所幸另一名客人完全起到了维持店内正常营业氛围的作用,而不会让他们像身处祷告堂一样肃静到虔诚的地步。


”辰砂,这件很适合您!”


“我不用——啊你!放、放开我自己来!”


将她们带去试衣间后,回到楼下等候的戈恩斯忒才后知后觉一般感到诧异起来,若非亲眼所见,他可无法想象看上去气质天差地别的两人是如何会碰在一起。


目前为止,在他心里两人身上唯有一处契合点——无论盯着看多久,总有种无法回忆起她们样貌的暧昧不明感,就像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她们的真实模样。


而试衣间内。


这些东西挂这么多在身上不会很沉吗?辰砂已经一路被戴雅念叨到现在,连在这里对方都在叽叽咕咕。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为什么要把她一起拉进来?辰砂简直对戴雅无话可说。


而且为什么她拉自己进来自己就真进来了?她对自己也无话可说。


自那晚,不,或许更早之时,她似乎就对戴雅简直称得上令人匪夷所思的离谱行径越来越失去想法了。


——而她们今时今日这吊诡的同行关系更是恶化的巅峰。


如她所言,戴雅的的确确没有半点儿阻拦她的意思,因为她要和辰砂一起离开。


因为她要和辰砂一起离开。


——何等的荒唐。辰砂估量她们从那片荒无人烟的无名海湾抵达最近的村镇——至少能让她买到马匹的程度,就有相当不短的路程,她可不是在游山玩水,而且她怀疑对方自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只水生生物了,更何况无论戴雅把话说得再漂亮动听,她也不想把无关者牵扯进来。


她澄清利害,效果为负,劈头盖脸,恐怕从没有离开过大海的家伙还是继续凑上来。


您知道吗。——又来了,不会发生好事的恶兆之二,还一边眨眼一边说,哈,她当然知道了,知道自己厄运临头。



“人鱼们有句俗语,卡娜扎巴巴锵锵尅系得米。”



“……说人话。”



“唔唔唔……我不会翻译这句啦,您就带上我好嘛辰——砂——老——师——”


推开不知从哪里学来这套矫揉造作滥招数的戴雅,她几乎像被圣水烫到一样是跳着同对方拉开安全距离的。


“总之我现在有腿了,总不能摆着光看吧——而且腿长在我身上呢,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明早见——啊,不准偷偷跑掉,如果您扔下我……”


她双手掩面,非常悲伤的声音随之传出。


“我就会变成泡沫消失的,公主殿下……诶?”


还没完了!走远的辰砂头也不回,木门彻底摔上,她背靠在门上一会儿后,突然大嚷出声:



“暴露狂,是会被看到的人类抓起来的!”



到此,她记仇般地,神经质般地,仿佛在将什么未知之物于故事中,一锤定音。



第三声了。楼下的戈恩斯忒百无聊赖地想。


“卡尔先生,请问您这儿有镜子吗?”


“噢,当然,小姐,这里可是拥有镇上最多镜子的地方。”


站在窗前出神的戈恩斯忒下意识回应了背后有些可爱的问询,他转过身,不禁为眼前有奇特瞳色的少女一怔,但只是一瞬间,这股错觉便无影无踪了。


“这不是那位客人的……”


“是的,我们身材看起来差不多,所以我帮她试试。”


对方一边笑起来,一边轻提裙摆跟着戈恩斯忒往目的地走去,她走得真快,一眨眼竟然就溜到了他前面,看样子兴奋极了,但还是不忘补上一句:


“她呀,身上那些东西可太难摘干净了。”






那间屋子。


那间没有任何照明物的屋子,实在过于漆黑了,像一椁钉死的棺材,没有任何空气在里面流动,声音也无法传递,但逝者长眠,也不会再感到孤苦,虽说作为活人的辰砂也曾在那七尺长的长方形箱子里待过——为了刺杀一名对贵族鲜尸有癖好的高级吸血鬼。


“怎么了,为什么不再靠近一点儿?”


她一惊,回头时,戈恩斯忒站在转角口,身材高大的男人几乎可以堵住整个楼道,他提着一盏煤油灯,直直地看着她……身后的门。


辰砂没有做声,或者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辰砂,原来您在这儿。”熟人从墙边冒了个脑袋尖,“我已经选好喽?”


您该来结账了——戴雅的潜台词如是。


“你身上那件呢?”楼梯口辰砂回头一瞥,看见戴雅又准备钻进试衣间里,”不要?”


“嗯,因为……这件好像有点、紧。”


“?”辰砂看着明显还有空间的腰身,一时不明白哪里紧了。


戈恩斯忒半蹲下来,他咕哝一声:胸围小了对吧?但这款的成衣最近只做了标码呢。


辰砂一阵哑口无言。


“客人要在店里多待一阵吗,我很快就能制出一件崭新的。”戈恩斯忒取出卷尺恳诚地问。


不。辰砂说完,拿给他一枚……好吧,她没有通用货币,于是她解下整个袋子,里面都是银器和珍珠,丢到桌上,以最快速度包好所有衣服,拉起戴雅下楼夺门而去。


辰砂在这座小镇不算宽敞的中心大道上快步走起来。


“您不高兴吗?” 有人在问她,但现在辰砂没时间慢慢向戴雅解释。


必须赶紧离开,她想。


按地图她们现在应该已经接近南部的中心城市德兰克维特——说来也难以置信,整片南大陆的偏远与分散和过于隐逸的自然地貌还是大大超出辰砂的预料,别说能买卖牲畜和物资的村庄,连人烟都鲜见,因此这座突然出现的小镇显然不正常极了——虽说它实际落魄得不值一提,墙体只有木料,地基是最粗糙的石块垒成,卵石铺到一半的路面,上个世纪的水轮倒在水槽,祷告间消失的教堂,尽管这里烛火满曳,没有断壁残垣,但也没有任何一处真正意义上的完整之物。


——分明是座死城。


最大可能毁于一场瘟疫,放出使魔探查一二后的辰砂根本不打算靠近,前提是,她没从蝙蝠的视野里看见已经跑进城里的戴雅。


没来得及,方寸之地却走了将近一刻钟也没走出周边相似的建筑群,辰砂停下来,不再白费气力,她们被困在这里了。


她…们?


辰砂倏地从腰间抽出银匕格开耳后的异物,双腿一蹬,整个身子从斗篷里跃出,一声清脆的溅碎声,斗篷在原地燃为一片火光。


灰烬飞舞,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里随着磷火散去,辰砂顾不得察看滋滋冒烟的双手,她不遑多想,向某个方向急奔起来。






在门外无法察觉,但房间里很冷,四处浮着冰白色的薄霜,而这里之所以表现出远超外观的宽敞感,全由内饰造成——那些巨大且置满房间的落地水银镜,无数的人像竖嵌在每一面镜子间和上侧墙体中,他们着装各异,有农夫,有工匠,有行商,有绅贵和士兵,也有土匪与野盗。


然而,他们也有唯一的共同点。


“您看起来不太像人类。”她在说镜子中的眼睛,明亮的镜面和烛光照映出的,那只灰白色的眼睛。


戈恩斯忒站在她身后,他擎着房间里唯一一支蜡烛,毫不在意镜子前的对方是否需要光亮。


“那会给您添麻烦吗?”他轻声问。


“怎么会呢。”戴雅回答,“您看上去美丽极了,可爱极了,像我家乡的珍珠,还有我的一位故友,还有辰砂——说起来,遮住一只眼睛是人类永恒的时尚吗?”


她轻轻叹气。可是多可惜啊,同样的美丽它却只能悄悄流泪。


她又叹下一声。


“您似乎不喜欢我推荐的这件衣服。”他说。


“我只是不太喜欢黑色。”她小小皱了一下鼻子不同意措辞,然后微笑,“而且这层纱挡着我的眼睛了,会抓不到鱼,裙摆也太长,会摔跤。”


漫长的沉默后,戴雅看见对方似乎也微笑起来。


”是啊,因为它们是——”


他的话语未尽,房间里已经烛火扑熄。


“我的天,可我还没死呢。”丝毫不在意周遭遽然变暗,戴雅像听闻什么惊天之秘一样掀下头纱回身看去,几公尺外戈恩斯忒高大的身躯就如一尊雕像守在黑暗里。


一秒,两秒,三秒的等待后。


“卡尔先生?您怎么了?为什么不动了?”她盯着那面黑影,不禁发问。



“——他再动你脑袋就分家了。”



像是被突然从戈恩斯忒身后走出的第三人吓到一样,戴雅一眨不眨瞪着顺手拿过烛炬的辰砂,蜡烛重新点燃的一瞬间——



——戴雅捂住嘴。



她缓慢而充满不可置信地把脖子从眼底近两尺长的月牙镰刃里挪出来。



然后——



她突然“啊”了一声。



“受伤了…?”这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辰砂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己的脱口而出解释一下。



“这种场合不是都该尖叫一下的吗?”



好,很好。彻底无话可说的辰砂懒得再跟戴雅计较细枝末节,她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离开这座小镇的途径。她方才赶回这里期间,那种被施下某类诅咒的恶心感一直在心里徘徊不去,用吸血鬼的身体摆弄这些血猎时期的老搭档远不如以前的她得心应手,就像徒手挥舞一把无柄的双刃剑,大概在别人眼里活像要同归于尽的自残疯子。


尽管如此,也全然未料她刻意佩戴在身本意用来维持理智抑制吸血鬼本能的银器和圣物会在这种情况下又帮了她一把,敌人还不是她擅长应付的死对头们。


既然对方本身行踪诡秘,那么其活动的地方——也就是这家裁缝铺,就成为了突破口。


她举高蜡烛,仔细端详四周,旋即便心下一骇。


辰砂下意识想转开烛光,却被戴雅抢先拉住袖子扳回视线。


“他还会动吗?”


——对方看着戈恩斯忒。


被圣十字架插入肉身,污魂秽物即使没有被当即驱灭,此时也应该无力可使。


“他没有自我意志,没有外力驱纵就……”


一股冷风直逼后脑,辰砂把烛炬猛地往身后挥去,木制烛台被瞬间横劈成两段掉在地上——还真忘了这里不止一具死尸了。跨步闪开一刀的辰砂在黑暗里没有后撤而是向那团突然袭来的人影直迎而上,她滑出匕首习惯性对准一处割去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手腕一转将匕首送进对方左肩后用手在肩头就势一撑,整个人瞬间翻去半空——这下全能看清了,他颈部以上只有空荡荡的空气,而吸血鬼视野下,光亮无关紧要,更多的无头尸体正从四面墙壁中走出来,或者跳下来。


辰砂落地顺势低身躲开一名屠夫的挥砍,在另一名身着数世纪前旧式军装的士官拔出剑前,率先切落他的拇指和佩剑,然后没有片刻停留地往她的优先目标冲去。


——比起这些生前拿着普通农具或兵器的人,只有那两名修女和神父的存在可能会有所威胁。


抱歉。辰砂用力掷出武器,三把银制匕首带着受洗的十字架分别卡入他们胸口,而在那肉眼可见的乌黑气体开始散溢前,借着惯性跃过敌人的辰砂又拨出三支小圣水,泼入他们统一的断颈里以驱散尸毒,并不是为自己,吸血鬼早就死透了,她只是考虑这里有一条五脏六腑还活蹦乱跳着的人鱼——等,怎么可能,这是她以前就有的良好习惯,仅此而已。


三具尸体齐齐倒下,从胸口开始化为了灰。


落进墙壁空尸槽的辰砂本想立即回身解决剩下的那些敌人,但她脚底一粘,动作硬生生停了下来。


迅速稳住重心的她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大半个房间在黑暗里已经变成了。


冰块。


然而并不是坏事——被她起先置之不理的那群尸人一动不动变成了冰雕,而只是两三个呼吸,连四周墙壁的深槽里也冻出了冰棱,让里面马上就要舒筋动骨的尸体刚抬起腿便失去了出场机会。


从躲到墙角的戴雅身边还没完全化出人形,辰砂便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对方肩膀:


“你…你是想把我也冻住吗?!”


想起上次的灾难,辰砂真是五味杂陈。


没想到对方呆呆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喃喃:


“辰砂,能变成许多小曼塔一样的小鸟,然后再变回来……”


但下一秒,她便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辰砂,您…您以前难道还是魔术师?!”


脑子里都什么玩意儿啊。辰砂连忙把自己从那张脸前撤开,实际上短时间内两次使用吸血鬼这种能力,辰砂已经快恶心吐了,她并非对蝙蝠这种生物有什么生理性洁癖,只是单纯排斥那种被轻易分解又重组的过程。


灵魂被庇佑的生者很难被完全控制,如尘土一般可以被肆意摆弄的,是已经无所留恋的死物。


“戴雅。”


完全成为冰窖的房间这时终于安静下来,这四壁坚冰甚至让这已经足够刻意的一声又被放大了数倍。


“你一开始就能看见那个东西吧?留下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她前半句自然是冲着戴雅,而后半句。



她希望最好不是。



“我只是能看见它,但听不到它的声音,也…没办法干涉它,反过来也……”戴雅解释得倒快。


“不通过卡尔先生的话……”她细声细气补上这一句时,简直像在喃喃自语。


果不其然,没有媒介对方就只是一团无害的空气——幽灵,是这样的存在。辰砂从地上捡起蜡烛的上半截,向房间里最具分量的那副死尸走去。



“你也过来。”她点燃蜡烛。



“来把他烧干净。”



“等、等等,辰砂,这样他不就死了吗?”



“他已经死了。”



戴雅还想慌忙说什么,但一眨眼,辰砂便绕开了她。


——让祸首灰飞烟灭也许就出去了,故事里不都这么写的吗?


冰屑哗地碎开,辰砂用手一洞开戈恩斯忒的胸口,左手便将那支明火从那里伸进去。


而回头目睹这一幕的戴雅急得脸色一下煞白。


想出去的话我可以跟他说呀!她脱口而出。


——好,现在就说。辰砂把蜡烛和十字架一起扯出来,往边上一靠,面容平静地看着哑口无言一副好像说漏什么事的戴雅。


第四声。戈恩斯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镜子一碎,一条地道便出现在眼前。


“卡尔先生。”戴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他摇摇头。


“走吧,你们不该在这儿了。”他说。


“你也不该在这儿了。”辰砂说,“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会遗忘真正想去的地方。”


戈恩斯忒虚浮的目光在她胸口那把黑色的、修长的、寒光熠熠的十字架项坠上久久地停留下来,男人灰白色的那只眼睛突然起了变化。


他脸上的肌肤垮塌,流下一道道沟壑,他像所有尚未学会掩饰的孩子一般只会将头笨拙地垂下,晶莹的冰光在地面不断地、不断地反射,照在他疲倦如老耆的面庞上。



“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你们出去时,替我还给她……”





*


辰砂徐徐推开尽头沿上弧曲线抬启的石门时,从指尖传来了细小的战栗感,犹如一幕开棺掘尸,恐怖与兴奋不断交织,她觉察到有什么在那之上注目她,不仅仅是注目她,而是以一种沉痛却又愉快的目光注目着某种不为她所知之物。


难以置信。被自身直觉告知着某个讯息的辰砂心头不断震颤,下一秒,她像要验证一般一口气推开了它。


别无二致的灰暗感和处处弥漫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她像一瞬间知觉了这违背物理法则蓦然降临的空间里每一处细节:窄长的视野尽头左转能看见两壁用以晨祷的黄杨木圣母像和十字架,十步至三十步间能用手指一路抚过纱帘的褶皱,十五步则正好站在楼梯前的半圆站台上看见底楼百叶窗外的枯玫。


永远无法迎来朝日的瘟疫小镇,数时间前来到这扇门前久久注视的,正是她自身。



她下意识倒退一步。



——怎么了,为什么不再靠近一点儿?



辰砂全身一僵,她宛如化为石像般,头颈无法转动,四肢也好,躯干也好,身体如锅炉熄火或是车厢断裂的火车头,无法受她动作,无法与她感知,完全不能动弹。


她挪动眼珠一点一点去定位声音的源头,而这一间隙——



——终于不逃了吗?好孩子,好孩子,再好好看看,也许会看见什么好事吧?



近在咫尺的,是星,许多的星,出奇金黄的星星们洒落在蓝里,那并非海的蔚蓝,而是更璀璨的蓝色,它们金蓝相映的景色,像那片泛动紫光、被占星家们迷恋着的黑蓝色天宇的一块缩影,无始无终地运动着,美丽,神秘,遥远而不安定,那股令人心醉神迷的惑力,一眼便直透心底。


——无法避开注视。


那不像是一颗骇人的头颅在愉快地律动,更像一圆蓝色的月华高悬,奇异的光点在那光可鉴人的五官和青蓝长发中聚合,闪耀,环绕,飞梭,撞击,她身周的空间愈是模糊,愈似一场极光将临。


欢迎你呀,我远道而来的客人。她的声音时远、时近,轻而易举便教人心荡神驰。


这样的我令你如此害怕吗?那我真抱歉。那颗头颅继续鼓动声嗓,似千万魂灵低吟,带着一种奇诡的腔调,她的眼中笑意远胜歉意,下个瞬间,她恢复了恰当的距离,像是凭空在眼底消隐不见,又隐而再见。辰砂试着振动声带,可她感到喉咙像被栓了锁,半点儿声气也通不过去。


你想说你没有害怕?她又开口说话了。那是当然的,我无比相信你,在别人家大闹一番的客人。



她的微笑不减反增。



冷静。辰砂盯视着那颗梦影般不可思议的头颅。就她的经验所及,确实未曾遭遇过任何一个能断首而活的种族,哪怕是吸血鬼,这也是绝对无法企及的神迹,不如说银器枭首更是杀死吸血鬼最快的方法,几近一击毙命,尤其是在应对那些银器和圣水对其伤害有限的氏族贵族种们时。


但正因这是无比致命之处,即便是最低级的吸血鬼也会在头颈的防护上拼尽心力,而猎人们同样不会轻易去尝试,不仅是考虑“当你将武器对准吸血鬼的脖颈时,也要做好被敌人割下脑袋的觉悟”的极高风险和代价,也因为即便成功也会给自身招惹的巨大麻烦——典型如群体复仇,对那群自称血族标榜高贵优雅的吸血鬼而言,被割首而死似乎会被视为对身后整个家族的侮辱和挑衅,历史上这曾引致极大规模的血腥事件,人鬼两败俱伤才得以终止。因此即使个体实力悬殊,打一只吸血鬼的脖子主意对其他任何种族来说都非首选手段。


冷静。辰砂慢慢收系心绪。至少对方不是死敌。


冷静,冷静下来。尽管现在处境着实糟糕,身体持续失灵,能力荡然无存……


能力?辰砂愕然。——并非指人类多年的技巧和训练成果,而是吸血鬼的异能,她似乎已经对后者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依赖,或者不止于依赖,一旦失去它们。


她竟会生出恼火和不甘。


表情精彩呢。头骨的声音再次漾来。你在困扰吗,头脑聪敏的猎人,或者是,想讨人欢心的猎犬?


对方揶揄的口吻几乎瞬间刺痛了辰砂的神经,她迅速清醒。


她不可以就这样等着,坐以待毙。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孩子,他们就像混入肥料的种子,时而便有惊喜回报。”


对方继续故弄玄虚,辰砂不过装作在听,脑袋里则高速思考着如何脱身。


但是,所有的可能性都通向一个结论,她绝望地意识到。


无计可施。


还不能说话吗?对方像是被神色惨白的辰砂惹笑,声调微微扬起。比我想象中还回避交流,或者说只是回避与我交流?


”什么……”察觉到她的意味深长,辰砂下意识欲追问,便惊觉自己发出了声音,但身体仍然分厘不能动。


“在这里,你所成为的你都是基于你的心想,如果你发现什么没有了,什么不对了,什么变化了,什么消失了……”像是为了刻意让别人焦虑,她明显放慢了语速。


“答案是,你希望如此。”


——而最后这短短一句,便将辰砂积累的大半问题堵于喉咙。


“你这怪模怪样也遵循着你自己的想法?”辰砂确实对她没有好感,没人会有心情受制于人后还跟人谈天说地。


在这期间,悬在那里的头颅微笑消失了,换上了更加饶有兴致的微笑。


“非要那么问的话,是普通的安全事故而已。”


“事故?”


“首身分离,却没有死。”她像是在念辰砂心中的台词,“你呐,不也经历过很多次吗?”



辰砂心头大震。



兴味的单方念白仍在持续,耳朵却已经听不见了,因为脑中思潮翻滚,并非为单纯感知不到对方存在而慌张,而是,若不被提醒,她几乎差点——不,确实是彻彻底底没有意识到。


——与她同行的戴雅却没有与她一同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件事。


“那又…怎样。”辰砂努力维持着直视前方,让自己镇定——至少看上去是镇定的。


“我想知道。”头颅说,“为什么有人——”


“很简单,我不是人类。”


“没错,不是人类,正是我兴趣所在。”毫不在乎辰砂的打断,浮在眼前的无身之物在空中面容自若。


“我想知道是什么使你没有死去,仅此而已。”那颗头颅晃动,“能回答我吗?”


“回答不了吗?”随后她像对辰砂漫长的缄默不语早有所料,笑问,“既然如此,要听听我的猜测吗?”


不等辰砂说话,她继续说了下去,我曾经买下过一件很有趣的拍卖品。她开口,却是完全风马不接的内容,但又如同密林深处的精灵吹奏魔笛,令人无法抗拒心神随她而去。


“作为压轴,那可真是普通至极的一幕,女人,铁链,布,跟一般的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到场的人可不缺漂亮的东西。但接下来台上的人开始鞭打她,甚至是用小刀,可却暴露了她还是个哑巴,反而更没人乐意了,这场拍卖会就在这什么也没发生的无聊氛围下草草收场。”


“事后我只用了一颗石头便从那群沮丧的商人手里带走了她,我注意到那些人都刻意避开她的上半身,而最有意思的是,我知道她发不出声,是被施了咒。”


她微微一顿。


“当然,我对她的声音和来历并不在乎。”她露出微笑。



“——她在我这里和其他吸血鬼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无疑在提醒着一些可怕的事情,辰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但很奇怪的是,我把她泡在圣油里,用无数镜子将日光晒在她身上,用不同种类的木桩和漂亮的银器捅她的心脏或是刺她的骨头。”


“她好像就是不会死,她会更加安静一秒,两秒,不超过十秒,但就是不会死。”


“最后,我只剩一种方法没有尝试了,第二十七章第十三节第一百二十三条。”


她颇为感慨地说着。


“我割了她的头,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哎呀,你看上去似乎不想知道。”


那我来帮你把耳朵也闭上吧。她这么说完,辰砂便真有被无形之物罩拢双耳一般,连周围的空气似乎也遥远起来。


头骨的声音直接在脑海里静静响起:


“该如何讲述呢,就从一分钟后开始好了,在她的颈部开始自己粘合期间,我用魔法仪器终于观察到了更明显的,更剧烈的有趣之处——那些蓝色的血有非常独特的、像是拥有自我意识般的运作轨迹。”


巨大的眩晕感突然向辰砂袭来,但她的大脑仍然失控地把最后仅剩的注意力都推向对方。


“那不同于牧师镇痛与愈合伤口的法术,而更像是一种自然的平衡,用这个年代已经耳熟能详的东西举例,就像连通器两端,那些凭空而生的魔力似有源头,让生命不会立马崩溃……不过,这种现象也有我认知中死灵术的影子,为了得到更强大的仆从,尸身的完整至关重要,一些有点天赋的死灵法师多多少少会去涉足一点关于时间操作的禁区。”


你有了解过吗,吸血鬼再生的根源。她突然非常温和地转向另一个话题。


对于这一点,各种相互矛盾的猜测和臆断彼此争吵倾轧已经是相当久远时代的事情。他们是连同体内时间也彻底停止的种族,器官停止衰竭,生命停止死去,带来的是对活人血液的无度欲求,以及数不胜数能被针对的致命弱点。这是数百年前教会学者们的共同定论。


——对,对,就是它,「逝去的生命不会以无代价的形式复得」。她像是能猜透辰砂的心思,摇头晃脑发出一笑。继续来讲原先的故事吧,于是我突然想到,如果一方有足够长的寿命,一旦接通,两者或者更多的个体便能均享彼此的生生死死——只要不同时死去,那么便不会死去,听上去不过是简单的一加一增加死亡难度而已,遗憾的是,想走捷径却总有许多需要服从的法则难以撼动,想想看,那些吸血的腐肉也许就是造物主的次等品呢。她带着一种可怜的语气意有所指。只要能够连结足够庞大的生命之源,人类不需要舍弃任何东西也可以永生什么的……噢,我无意为任何黑魔法或者死灵学派辩解,包括这个时代的流电疗法。


她从容不迫地停顿下来,即使面容模糊了一瞬。


“不过,那个被我买下来的女人最后还是死了,她从颈部往上只愈合到了三分之二,我很遗憾,虽然这只有一秒,因为……猜猜我又看到了什么好东西。”


“住口!”辰砂突然失声道。


这一声下去,房间里的光线都像遵命而来,深蓝色的头颅顷刻之间便被强光扭曲得四分五裂了。


多不斯文的逐客令,下次可以更可爱一点。她道。


而辰砂不及再作反应,那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头颅出现在近旁,像获得了极大快乐地悄声说——


*

她抓着戴雅的手臂醒过来,鼻间飘过一丝肉豆蔻般的秘香,但随即大量腐旧、略带潮味的空气便涌入肺腑,知觉渐渐清晰,人鱼全身都很凉,如果对方现出原型,她的手指大概已经被坚硬的鳞片割破而不是轻而易举像掐着某种略有弹性的小动物皮。


“辰砂您——唔唔怎唔?”


对着突然掰住她的脸将脑袋转过去,转回来,又转过去的辰砂,戴雅发出了极其不解的咕哝声。


发生了什么吗?戴雅揉了揉脸,问。


我才……想问,发生了什么。辰砂实话实问,她记忆一片模糊。


我们在地道尽头烧了一个很漂亮的木匣后您就突然晕过去了……天哪,辰砂,您真的那么害怕幽灵?——无视戴雅「原来您一直在硬撑!」又惊又恼的叫声,辰砂用掌根按着额头算是找回了大部分思绪,尽管如果可以,她倒希望能选择抹去其中着实不快的部分。她低头注意到领口的异样,上面的污渍有被人好好擦净,但残留的气味她不可能闻错,也许来自她昏迷时戴雅打发走的敌人。


陌生的血,恶心。她刚从地上站起来,戴雅便自然地伸手来帮她掸土——也太自然了,她躲了躲,没躲掉。


辰砂一边小吸气一边悄悄咬破自己舌尖。


“这里是……”


她话音未完,原本只有两人一片阒暗的空间,眨眼便被由远及近的火光和人声填满。


来者几乎是辰砂最为熟悉此时此刻却最胆战心惊的。


“大人,就是她们,在这里掘墓!”



第二章·完


【解锁角色档案】


戈恩斯忒·卡尔


本体是亡灵,生前原本的名讳样貌性别一概不详,无法触碰现世之物,能够干预现实的身体由无数肉块拼合而成,为了某个目的活动数世纪至今。


死因:瘟疫




解锁道具:日志残页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



(01/17)

“今天找到一个鼠洞,做了祈祷。


她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回答不了她。


太愚笨了。”


(02/17)

“今天下了雨,我没有找到食物,还是做了祈祷。


她第一次教我写字,她的手指很好看。”



(03/17)

“今天也想见她,她站在门口,说了什么,那个人便把花扔进了土里。


他好恨地看了我一眼。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这样念着做了祈祷。”



(04/17)

“她问我相信魔鬼会救走她吗。


我不敢说话。


她被抓走了,是我害的。


是我祈祷不够虔诚,才会被主惩罚。”



(05/17)

”今天下了雨,是她被公开审问的日子,她只是反问了几句,所有人便都不说话了。



祈祷时我一直发抖,太好了,这里没有魔鬼。”



(06/17)

“今天下了雨,游行时,她看见我了。


她戴着口枷。


可她的眼睛会说话,她问我:相信魔鬼会救走她吗?



祈祷时我哭了,这里不会有魔鬼的。”



(07/17)

“今天下了雨。他们给她戴上头套,剥光了她的衣服,反绑在柱子上,可那颗奇异的、美丽的头颅还是飞了下来。


它好像是来问我:相信魔鬼会救走她吗?



他们点燃了柴堆。”



(08/17)

“没有魔鬼。”



(09/17)

“没有魔鬼。”



(10/17)

“没有魔鬼。”



(11/17)

“没有魔鬼,否则为什么不来救她?”


(12/17)

“为什么不来救她?”


(13/17)

“为什么不来救她?”


(14/17)

“为什么不来救她?”



(15/17)

“太好了,魔鬼来了。”



(16/17)

“今天我的手指也开始变黑了,发出恶臭。


我把它装进盒子,怕脏了它。


我好饿。


我把耳朵虔诚地贴上去,真幸运,我还有一只能听见声音的耳朵。


能听她念书。”




(17/17)

“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丑陋地死去,我需要身体,很多身体。


这个我太不中用了。”





章节后记

终于出新手村了,因为是童话冒险故事,所以就整成单元向了。

沉迷同级生太久了感觉不会写其他宝石了,被雷到的话真是不好意思,我真的是第一次!

那么,下章见。(你还要来雷人啊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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